今年5月,曹縣出圈了,全網關于曹縣的話題一度達到50億次。
12月26日,曹縣接入全國高鐵網,“宇宙中心”進入高鐵時代。從今以后,從山東菏澤去往曹縣,最快僅需13分鐘。
一出火車站,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不打表的出租車在招攬客人。司機們問的不是你去哪里,而是“去哪直播?”
今年八月,麥可思研究院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顯示,五年來,“小鎮青年”回流已漸成趨勢,超過七成的“小鎮青年”選擇回鄉就業。
中國勞動和社會保障科學研究院發布報告顯示,隨著互聯網平臺不斷下鄉,就業機會也在不斷下沉,縣城鄉村數字化從業者比例首超一二線城市。數字平臺創造的新職業中,80%以上的就業機會在三線以下及其鄉村。
作為新近崛起的電商大縣,曹縣青年的回歸,是一個時代的縮影。數據顯示,近年來曹縣一共有八萬多人返鄉創業,曾經的勞務輸出大縣設有勞務輸出辦公室,現在這個辦公室被返鄉創業辦公室替代。這些人里有博士、有海外歸來的創業者,有子承父業的家族傳承……
同樣的模特圖 同樣的爆款
12月的曹縣,清晨總是大霧彌漫,28歲的任艷開著黑色寶馬530從縣城一路駛向15公里外的大集鎮丁樓村。
寶馬在丁樓村很常見,不會特別突兀,也不會低人一等,開車的年輕人們追求的似乎是一種身份上的集體認同。“我們村好多人開寶馬,就看別人買個什么車,大家覺得挺好的,就一起商量買了。”
2021年12月17日,山東曹縣。28歲的任艷大學畢業后,回家和父母一同打理生意。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
從莊青路進入桑萬路,車速開始慢下來,長達16公里的桑萬路,幾乎覆蓋了大集鎮的32個淘寶村,路兩旁布料、剪裁、印花、舞鞋各式店鋪鱗次櫛比,店鋪前停放著的轎車來自山西、浙江等地,它們和電動代步車一起擠壓著公共交通的空間。
據曹縣官方數據顯示,2021年上半年,大集鎮的電商銷售額達65億。目前大集鎮共有1.8萬個淘寶店,80%的村民都在從事演出服飾加工及上下游行業。
任艷做的也是演出服的生意。
停好車,走進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辦公室,打開電腦,輸入貨品名稱、顏色、型號,按照店鋪的風格重新PS模特的照片,再上傳到首頁。任艷通常會同時開著9個窗口,電腦磁盤里保存著三四年前的模特圖片,“演出服,一個款式可以賣好多年。”
鍵盤底下的桌墊上醒目地印著PS、CAD等常用軟件的快捷鍵,任艷一點一點摳出模特圖里白紗裙的裙邊。打開某電商平臺輸入“演出服”,你會看到每一家店鋪的兒童模特幾乎都是同一個混血女孩兒,排版也大同小異。任艷不喜歡用純色底,把女孩P進一個圣誕裝飾的背景里。而這個圣誕裝飾背景,你也會在逛某家店鋪時覺得似曾相識。
在丁樓村,沒有絕對的“你的我的”這樣的概念,各家自己設計推出新款式,但是一起賣貨,互相幫忙賣,互相拿貨,用一張同樣的模特圖,共同致富。至少在任艷的社交圈里,你會看到一種反內卷的和諧模式。
在這間辦公室,任艷打理店鋪,丈夫負責打印訂單和發貨,另一個鄰村的姑娘是客服,“叮咚”的聲音此起彼伏,三個人撐起了元旦之前即將來臨的演出服小高峰。而往年這個小高峰帶來的是百萬級別的銷售額。
從影樓服到演出服
曹縣不是一天建成的。
28歲,開寶馬,兩個孩子,在縣城擁有一棟三層樓的獨棟別墅和一套190平方米的學區房,任艷毫無疑問是富有且順利的淘二代。她的生意根基來源于父母,后者是丁樓村第一批做電商的人。
丁樓村的演出服產業,源于影樓服。上世紀90年代后期,任艷的母親周愛華和村里的其他婦女一起學習縫紉機,制作影樓拍攝用的服裝。家庭作坊里的婦女們腳下踩踏不停,針尖上下穿過織物,一天掙手工費5-10元,直到2009年。
2009年,任慶生和周愛華夫妻決定自主創業,開了一間網上服裝店。一臺1G內存的電腦,就是任慶生和周愛華的創業之本。他們不會打字,就用食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,被笑稱為“一指彈”,電腦處理速度慢,敲下去好幾秒才顯示出來。拿著女兒一年級帶拼音的課本練習拼音,再到后來用金山軟件學習打字,他們一步一步開設了自己的店鋪。
2009年10月開店,2010年4月他們才有了第一個訂單。沒有訂單的半年里,任慶生是電工,周愛華依舊是裁縫。
他們的第一個客戶來自廣東,臨近六一時想要兒童演出服。當時夫妻倆的網店里僅僅只是掛了一套影樓服的圖片,客戶提供了服裝樣式,周愛華一看,是簡單的背帶褲,很快應了下來。出門選布料,手工打板,裁剪,縫制,再讓女兒穿上,拍下照片給客戶發過去。這次迅捷的反應給周愛華帶來了后續的36套訂單。
每套演出服成本不到30元,售價60元。去除人工成本,第一桶金賺了700多元。而當時還在做電工的任慶生的月工資是260元。
2021年12月17日,山東曹縣,任慶生在辦公室。手扶的是初次嘗試電商時購買的電腦。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
2010年,任家的演出服銷售一共賺了8000元錢。而據統計,當時丁樓村農民在土地上辛勤耕耘一年的收入是2000元錢。
村里是熟人社會,任慶生銷售的服裝都在自己家里生產,路過的村民能看到,縫紉機的聲音傳到別家的院子里。
鄰居開始向任慶生夫婦取經,怎么開店,怎么銷售,他們帶動了十個人開店。丁樓村迎來了家庭手工作坊式的電商1.0時代。
越來越多的“親”從農民手中敲出來。家家都有縫紉機,腳底下踩出了丁樓村的演出服版圖。
隨著生意的擴大,每一年的六一都是村里的生產高峰,任慶生擴建了車間,賦閑在家的農村婦女走進去,就成了工人。手巧的年輕姑娘收入甚至超過了外出務工的丈夫。丁樓村的財富效應很快向全鎮蔓延。
幾乎每一家淘一代的家庭產業都面臨后續迭代的問題,每一年的新款式新潮流,電腦設備的更新,店鋪的運營,如果主理人不能同步成長,創新不足就會被市場淘汰。任艷還在學校時就經常接到父母的電話,讓她回家幫忙,任慶生說,“畢竟是自己的產業,交給外人不放心。”
順理成章,任艷大學畢業,回家和父母一同打理生意。
任艷回家后,先擔任客服,“親”也逐漸被“親親”代替。第二年她結婚了,任慶生送了兩個店鋪作為嫁妝的一部分。
2016年,家里推出了爆款“雷鋒服”。“全網只有我家有,我爸從外面找的雷鋒頭像印刷,這是我們家第一次類似爆款的衣服,我回來之前他們都是等生意。” 任艷說,“雷鋒服”在當年獲得了全國第一銷量。
雷鋒演出服的火爆程度已經到了客人加價30元都供不應求的程度。“客戶打電話催,沒有買到的說加幾十塊錢給我發出來,學校里的老師打電話,說不管你加多少錢都可以。”那一年的銷售高峰,從下午4點打包發貨,到凌晨4點才能合眼。
2015年,任慶生家的銷售額突破千萬元。
2018年,生意最好時,任家店鋪一天發貨2000至3000件服裝。
曹縣創業的年輕人
在曹縣,像任艷這樣回鄉創業的年輕人不在少數。他們“回流”返鄉,寫下各自的故事。
數據統計,作為新近崛起的電商大縣,曹縣近年來一共有八萬多人返鄉創業,曾經的勞務輸出大縣設有勞務輸出辦公室,現在這個辦公室被返鄉創業辦公室替代。這些人里有博士、有海外歸來的創業者,有子承父業的家族傳承……
2020年,29歲的李偉從做了7年生意的巴西回到老家曹縣發展。剛回來時他曾嘗試過投資開飯店,但賠了錢。今年他在常樂集鎮租了一塊地,搭上活動板房,買來20臺縫紉機,主要進行服飾加工,成品銷往距離常樂集鎮大約一小時車程的大集鎮。
2021年12月19日,山東曹縣的物流園區,流水線上的工人們正在收發快遞。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
現在,他每個月大約有一萬多元的收入,比起在巴西時略顯不足。“已經回來了,錢慢慢再掙吧。”他說,自己雖然入場晚,但依托曹縣完備的產業鏈,他相信自己可以抓住掙錢的機會,“生意沒有你一來就懂的,我的理念就是先做再說,哪怕前期賠錢,先把機器買過來再說。”
孫艷和任艷年齡相仿,不過比起“淘二代”任艷,孫艷自認是“淘一代”。
2017年,從電子商務專業畢業后,孫艷在煙臺工作了一段時間,聽說老家曹縣有許多人在熱火朝天地做電商,“我就想,我回來也能做。”
2018年,她辭職回曹縣,成為了老家孫家莊第一個返鄉創業的大學生。父母不理解她,“好好的大學畢業回來干這個,他們覺得沒上學,沒有工作才干這個。”
孫艷湊了4000元作為創業資金,跟隨家里的一個親戚開了自己的網店。通過電商平臺首頁引流、找朋友刷單等方法,她做的第一單“兒童爵士舞服”的銷售就大獲成功,第一年就掙了20萬元。
生意忙碌的時候,母親幫忙做衣服,父親幫忙發貨,一家人都參與了進來。
在曹縣,還有許多年輕人的創業故事。
32歲的前“北漂”祝新,在曹縣做漢服生意。今年4月至6月,漢服產業為他帶來130萬元收入。
被曹縣政府授予“留學生創業人才”的韓治林,今年31歲,英國碩士畢業后,他回到曹縣,成為曹縣第一個做機器人供應的生意人。他想為“宇宙中心”培養未來的宇航員,舉辦人工智能賽事,規模超過菏澤市,“沃爾瑪總部可以開在小鎮上,為什么我不能在小鎮上發展?”
讓傳統的歸傳統,讓現代的歸現代
在阿里研究院發布的《2020年淘寶百強縣名單》中,曹縣以17個淘寶鎮、151個淘寶村的數量位居全國第二,第一是義烏。
最先富起來的丁樓村,全村336戶人家,共有350輛車,80%的村民從事電商銷售。如今,中國每賣出十套演出服,就有七套來自曹縣。
席卷全球的疫情同樣也波及演出服行業,2020年任家的演出服銷售幾乎停滯了。不過今年恰逢建黨100周年,紅色的合唱服又將六一銷售推向高峰。六一前夕,通宵不睡覺都是常態。
現在任家兩代人的分工是這樣:任艷夫婦負責店鋪管理、網絡銷售和發貨,任慶生夫婦負責布料、車間、生產服飾、供應村里其他商家線下拿貨。讓傳統的歸傳統,讓現代的歸現代。
12月17日午飯后,周邊幾家“淘二代”聚集在了任艷這間小小的辦公室,開啟了午后短暫的閑聊,間或有人在辦公室外的廠房內自己挑選款式和數量,挑選完掃一掃貼在窗上的電子支付賬號,沒有人去核對,也不需要檢查,這是村里互相拿貨的模式。任艷說,每一年的新款太多,只靠一家是做不完的,“每一家都互相拿著賣,我沒有接觸太勾心斗角的圈子,關系挺好,就算是賣一樣的衣服,他做的新款發給我,我做的發給他,互相交流一下你今天多少訂單,不會計較他生意好我生意不好,我們都是發小。”
2021年12月16日,山東曹縣,任艷和同事們在工位前開玩笑。她說村里像是一個大公司,每個家庭都是一個小部門。大家沒有勾心斗角,相互幫助的氛圍讓她非常喜歡。新京報記者 王子誠 攝
在60多個貨架前,穿梭,踮腳,尋找,裝袋,封口,貼條,彎腰,這一系列動作重復3個小時之后,任艷夫婦終于發完了當天所有的訂單。下午5點,任艷坐下來喝了下午的第一口水,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遠處,丈夫在倉庫外抽起了煙,看著一輛輛電動車從眼前駛過。村口的鹵味攤冒出一股熱氣,大集鎮的主干道上車輛緩慢行進,伴隨著淡淡的月光,任艷夫婦踏上了回縣城的歸途,兩個孩子在縣城的家里等著他們。“每天都是縣城村里兩邊跑,感覺像在一個大公司上班,旁邊都是別的部門。孩子能陪在身邊還有創業的機會挺好的,我們這些年輕人,沒有留守兒童這一說了。”
20多分鐘后,他們回到了縣城。車窗外霓虹閃爍,車子的內頂上貼著四個大字:海闊天空。
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 編輯 胡杰 校對 劉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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